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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麦穗辫儿和白月亮

文/黄薇

姜豆儿的家在我们家对面，中间有一株葡萄，有葡萄藤搭出来的架子，姜豆儿的妈妈和爸爸就在葡萄架下摆上一个大铁盆，里面装着泡好的麦秸莛。院子里一群人便抬了小凳子围坐在一起，在葡萄架和屋檐交错的荫凉下编麦辫子。

但是在编麦辫子之前，县联社大院的妈妈们会在吃过晚饭后带孩子成群结队地去北山坝的田里梊麦秸莛。这并不是一个劳动项目，而是晚饭后散步活动中的一项。去北山坝散步，顺便去梊麦秸莛。梊来的麦秸莛，或多或少，都送给了姜豆儿的妈妈。在县联社大院，数姜豆儿的妈妈最会编麦穗辫儿，姜豆儿的妈妈编的麦穗辫儿是拿来换钱的，而院里的妈妈们则只是编着打发时间而已。妈妈们去北山坝，不全是为了梊麦秸莛，妈妈们去北山坝更重要的事情，是带孩子们捉金龟子和麦蚱回家喂鸡。

在麦子成熟之前，北山坝还有广阔的田野种着洋芋，洋芋地开满了紫花和白花的时候，它们厚实且沉甸甸的叶子背后藏着数不清的金龟子。金龟子大多披着神秘的绿色，闪着耀眼的金属光芒，也有些个子小的金龟子，身上有彩虹的颜色，像闪电一样耀眼。

麦子成熟后，农民们收割庄稼的方式是捋麦子，也就是只把沉甸甸的麦子的脑袋从麦秆上捋下来，留下麦秆在地里，待它们在田里慢慢干透，然后燃一把火烧掉。山地的农民不缺柴火烧，大多数时候会把麦秆烧成灰留在地里沤肥。

梊麦秸莛，须赶在农民刚刚把麦子捋完后，这时会留下新鲜的麦秸莛。麦子成熟的时候,正是麦蚱长得肥硕的时候，孩子们奔跑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将捉住的麦蚱用稗草穿住，一串串地拎回家。有时候孩子们也用瓶子装，一种装鱼肝油的瓶子。回家的时候，麦蚱还没有死，要抓住它们使劲地往地上摔，鸡们看到地上的一团影子，很配合地飞奔过去，在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振振翅膀，再次飞走的时候，就将它们啄进嘴里。

北山坝是如此阔大，却又近在咫尺，沿山坡杂生的草木和乱石将它与田野分开。乱石丛中生长着满怀敌意又繁花盛开的刺梨、酸叽果、羊奶子，它们身上尖锐的刺总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它们的果实却是孩子们在秋天饱腹的美味。从县城走过坝子，再走进一望无际的田野，干燥少雨的田野里生长着荞子、洋芋、烟叶，它们的颜色与周边的乱石坝严丝合缝地衔接在一起，整个大地显得暗沉、阴郁，散发着忧伤的荒芜气息。春天的时候，田埂上开出了美丽的细小的黄花来，是这样的近人易得。这些不起眼的草，妈妈叫它棉草，好像整个县城，也只有妈妈才识得这种野草。妈妈尤喜欢棉草，觉得它香气清远，做出来的米粉粑粑特别好吃。妈妈怀念的，大概是她的故乡给予她的清明吃青团粑粑这样的恩情所在，其味可亲吧。

这些盘根错节地生长在田埂周围的棉草，头顶上毛茸茸的花苞开出黄绿色的花来，其花黄如米曲，在它们的花苞将开未开之时，采撷它们带苞的嫩芽，做成青团粑粑来吃，模样鲜碧可爱，是我们在春天里最盼望的一道美味。吃过它，仿佛身体中便有了春天的气息，植物和草的气息。我喜欢挑没开花的来掐，沉迷于用一种微妙的力道拉断它们的茎叶，看它们抽出柔软绵长的白毛，藕断丝连时或许也有这种欢喜吧。

更多的野草叫茅根，它抽出的嫩芽像一根又一根绿色的细针，抽离它们的时候，芽尖的下部呈绿白色，有些微微的小肚子，里面藏着即将开出的小小的白白黄黄的毛茸茸的花穗子，这是我们口中的美食。茅花洁白柔软，有淡淡的清甜的味道。为这么一点儿味道，有时候，我们会从这些草尖上抽出来一大把握在手中，但还没有完全吃掉，就全无兴致了。

秋天的时候，我们试图扯出它们经过一个季节后长粗的结实的根，它们像一节一节埋在地下的竹鞭一样，那些带节的根部在嘴里有一丝甜味，这些微弱的甜味也不会被我们放过。

去北山坝之前，当然要先看看天空是否有火烧云，和尚冲是否是朗开的。和尚冲是牦牛山系的一部分，它是县城周边连绵起伏的山脉的最高山峰，它是县城居民大多数的窗子和院坝都可以看见的山顶，县城的居民们知道，假如和尚冲的头顶被一块深色的云遮住，那块又厚又重的云层很快就会朝县城方向压过来——和尚冲的雨多数时候是意料不到的，明明是晴朗的傍晚，可是不一会儿雨就像被天公挥着鞭子赶来，跑是来不及了。面对和尚冲说来说就来的雨，我们十个中有八个都是被淋过的。

每当大人看见和尚冲有深灰色的云聚拢来的时候，就会一边催促身边的人，一边收回晾晒的衣物或者挂在铁丝上的青菜干、萝卜条。

夏天的傍晚，三五个邻居聚集在一起，两手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帮姜豆儿的妈妈编麦穗辫儿。她们或坐或站，每个人胳肢窝里都夹着一束金黄的麦秸莛，她们有说有笑，并不影响麦秸莛在她们手上飞舞。手指弹跳，疾徐自如，说笑间，麦穗辫儿从手下延伸出来。

编麦穗辫儿是一件闲散的事情，将它作为正经事来干的，只有姜豆儿一家。麦穗辫儿好的每拐可卖一角七八，次的卖八分。姜豆儿的爸爸妈妈虽然将它们当作一项正事，一个夏天，也是编不了多少拐的。邻居们也只是去摆会儿龙门阵，帮着编编而已，她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每一个家庭都是孩子成群，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已经让她们十分疲惫。

编麦穗辫儿要分几个步骤。首先要捋麦秸莛。捋麦秸莛选用的是麦穗到第一个骨节的那一段，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死死地掐住麦秆骨节的上端，再用右手使劲一拽，一节白里透黄的麦秸莛就出来了。编麦穗辫儿前，姜豆儿的妈妈先要泡好麦秸莛。大致步骤是取麦秸莛适量放入清水中浸泡，等麦秸莛吃足水变得柔软时捞出，把水甩掉，再把泡好的麦秸莛用湿巾包好夹在左腋下，两端要露着泡好的麦秸莛，便于抽拿。编的时候，当一根快要完时就从胳肢窝里抽一根续上。就这样，麦秸莛一根接一根地续，麦穗辫儿就源源不断地被编出来。

麦穗辫儿要用双手拇指的指甲编掐，也叫“掐辫儿”。编掐采用“七根续秆法”。一边三根，一边四根，一压二别，周而复始。即每根麦秆莛的头口，须在麦穗辫儿正面的左或右两个人字衔接的腿下。既要保持麦穗辫儿正背两面不露接茬,又要使麦穗辫儿平整坚实，不易脱开。麦穗辫儿编好后要晒干，一手扯着麦穗辫儿，一手逆向用力捋，把翘着的接头捋掉。然后扎拐。麦穗辫儿的成品以拐为单位。每拐十圈，每圈一米，用麦秸扎住一头挂起来。

我也想学编麦穗辫儿，姜豆儿妈妈给我起了个头，教我编掐，我手指力气小，掐不好，压不好，掐出来的麦穗辫儿扭扭歪歪的，但还是能掐出好长的一截了。

掐辫儿往往要持续到晚上，我们去姜豆儿家掐辫儿，其实是想听姜豆儿的爸爸讲故事。姜豆儿的爸爸有好多故事在那儿等着我们，既奇怪又神秘。他讲，从前，有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男孩，被人弄去学绣花，学女人走步，后来就变成了女人，成为特务。这个故事既令人难为情，又让我们的心里乱糟糟的，我们个个低着头，既困惑，又惶恐，好像到了一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不知怎么办才好。

故事中的特务像一道寒光，一下子就劈开了我们平庸的生活，它经由姜豆儿爸爸那镶着金属牙齿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他的外省话的神秘感，一下子就降临在我们眼前。故事中有一扇窗，窗帘紧闭，罅隙处有一双紧张而神秘的眼睛。窗内霍地出现了一团光亮，周围因为这团巨大的光亮扩大了四周的黑暗。然后窗内出现了人的剪影，或者是男人，或者是女人，又或者是一男一女相对鬼鬼祟祟、窸窸窣窣。之后便是无声地没有了光的窗户以及窗户外巨大的黑暗。

电影里的坏女人既迷人又袭人，就像《林海雪原》里的蝴蝶迷,但这个变成女人的男人，肯定比蝴蝶迷还要袭人。这真是一个可怕又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我们便不再叽叽喳喳，而是安静地仰着脸，热切专注地盯着姜豆儿爸爸的嘴，嘴唇微微地张开，准备随时响应姜豆儿爸爸的每句话，姜豆儿的爸爸每每讲到精彩处，嘴便闭上了。

孩子们在经过了一阵心跳以及短暂的沉默后，心里既空旷又拥塞，一阵百感交集后，就会一再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姜豆儿的爸爸并不介意我们的追问，他一边帮姜豆儿妈妈捆起麦拐，一边驱赶我们：“咳咳，娃娃们，家去吧，家去吧，明天再来。”我们只好一哄而散，一路踢踢踏踏地走回家去，有一种兴奋过头后微微落空的轻快混合着沉重，这种重是安静的重，重得坚硬，还有重量，这种重量我一踏进家门就感觉到了。

姜豆儿爸爸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他讲，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圆，照得地上像落了一层银霜，有小偷去豆瓣厂偷东西，出来时背了一个麻袋，他翻墙从窗口跳了出来，但是呢,这个小偷并没有背着麻袋直接离开，而是沿着豆瓣厂的库房转了一圈……

这是一个别样的夜晚，一个影子从一座房子的窗户跳将出来，四周空旷无垠，万籁俱寂。白月光让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神秘的影子，这个影子让月光下的世界充满了寒冷，也充满了悲伤。我的背脊一阵发冷，赶紧把脚丫子缩上来，不知不觉地把小板凳往墙边靠。身后是一片月光的海洋，它们无遮无挡，一望无际，冕宁县城四条街道就笼罩在白月光下，白月光让四周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黑色的影子，从那一刻起，我在小小的身体中孕育了月光，它们不再是沙子、环形山，不再是玉兔、桂花树。月光笼罩着我，我看见了月光照亮世界的全过程。

姜豆儿的爸爸把我们带进了一个严肃而又可怕的鬼怪世界，那些神秘的鬼怪故事越恐怖，我们就越怕听，也越想听。就这样，这些故事给我们童年的夜晚布下了重重叠叠的暗影。我喜欢夜晚的天空中有密密麻麻的星星，星星可以将恐惧全部赶走，有月光的夜晚才是恐怖事件发生的夜晚，这让平凡的事件变得神秘，让月光下的嬉耍变得魂不守舍。归家的孩子们一路喊着“冲呀”，向院子里那个黑暗中的厕所冲过去，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落单。

大孩子们跑得快，她们占据厕所最前面的位置，第一格、第二格、第三格，越到后头，灯光越昏暗，一堵墙背后最里面的几个位置，是没有灯光的。没有灯光的格子离大粪池最近，从大粪池绕过去，可以绕到同样黑暗的男厕所，它使整个厕所的黑暗空间变得庞大而且充满了未知。厕所前几格正对着一扇黑暗的木头窗子，窗子背后是东街居民房子背后的菜地，它们在夜晚变得狰狞起来，跑在前面的孩子当然完事得快，跑在后面的孩子刚壮着胆子硬着头皮蹲了下去，只听得前面的大孩子喊：“只听得啪、啪、啪三声，从窗子外面伸进来一只黑手……”孩子们被自己编织起来的恐惧情绪吓得一阵啊呜啊呜地怪叫，慌不择路地一阵乱跑，回到各自的家中。